年6月，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的工作人员如往常一样，对一项尚未开工的道路的路基进行考古勘探，结果显示在路基正中有一座大型的墓葬。

根据墓葬形制，工作人员初步判断这是一座高等级的唐代墓葬，但无法判断墓主人究竟是哪位历史人物。发掘人员并未显示出过多的兴奋，毕竟这种规制的墓葬在以往的考古发掘中出现过不少，因此对它的价值也没有很高的期待。

上官婉儿墓葬发掘的现场

8月，随着发掘工作的正式开展，工作人员对这座墓葬产生的疑惑也越来越多：墓葬北半部为何会有严重破坏，墓室里为何没有一件随葬器物，棺椁和墓主人遗骨为何不知所踪......

就在发掘人员失落之时，他们发现了甬道内保存完好的青石墓志。墓志盖上的九个篆字“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让发掘人员兴奋不已。

志盖盝顶，高75cm、广73cm、厚12.5cm

顶面正中阴刻篆书“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三行，行三字。

顶面四周和四侧减地线刻牡丹纹带。四刹在整体联珠纹框内各减地线刻瑞兽一对，以牡丹花结为中心相对腾跃。

即便不读墓志，也能清楚地知道墓主人的身份。因为有唐一代，被册为昭容而又姓上官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武则天时期有“巾帼宰相”之称的上官婉儿。

展览现场

今日，我国首座考古学科专题博物馆——陕西考古博物馆试运行，并首次对公众展出上官婉儿的墓志，或许能让观众对这位传奇女性的一生有更深的了解。

一方颠覆传统认知的墓志铭

这篇这字的《大唐故婕妤上官氏墓志铭并序》并没有完整重现上官婉儿的生平事迹，而是重点突出了她显赫的家世，及其在中宗朝政治斗争中的表现。

它的出土之所以备受瞩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墓志中的上官婉儿与传世史传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颠覆了学界对上官婉儿的传统认知。

野史中的她身居高位，恋上武则天的情人张昌宗。后又与武三思私通，与崔湜兄弟相恋。中宗朝时，先后依附韦皇后与太平公主，祸乱朝政......最终惨死。而这方墓志也让世人看到了上官婉儿另外一种形象。

志石高、厂皆74cm、厚15.5cm

划细线棋格，阴刻正书32行，满行33字，共计字。四侧在整体联珠纹框内减地线刻十二生肖，衬以缠枝忍冬。

大唐故婕妤上官氏墓志铭并序

夫道之妙者，乾坤得之而为形质；气之精者，造化取之而为识用。挺填陶铸，合散消息，不可备之于人，备之于人矣，则光前绝后，千载其一。婕妤姓上官，陇西上卦人也。其先高阳氏之后。子为楚上官大夫，因生得姓之相继；女为汉昭帝皇后，富贵勋庸之不绝。曾祖弘，隨（隋）藤（腾）王府记室参军、襄州总管府属、华州长史、会稽郡赞持、尚书比部郎中，与穀城公吐万绪平江南，授通议大夫。学备五车，文穷三变。曳裾入侍，载清长坂之衣冠；杖剑出征，一扫平江之氛祲。祖仪，皇朝晋府参军、东阁祭酒、弘文馆学士、给事中、太子洗马、中书舍人、秘书少监、银青光禄大夫、行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赠中书令、秦州都督、上柱国、楚国公、食邑三千户，波涛海运，崖岸山高，为木则揉作良弓，为铁则砺成利剑。采抵殚于糟粕，一令典籍困穷；错综极于烟霞；载使文章全盛。至于跨蹑簪笏，谋猷庙堂，以石投水而高视，以梅和羹而独步，官寮府佐，问望相趋，麟阁龙楼，辉光递袭，富不期侈，贵不易交。生有令名，天书满于华屋；没有遗爱，玺诰及于穷泉。父庭芝，左千牛、周王府属，人物本源，士流冠冕。宸极以侍奉为重，道在腹心；王庭以吐纳为先，事资喉舌。落落万寻之树，方振国风；昂昂千里之驹，始光人望。属楚国公数奇运否，解印褰裳，近辞金阙之前，远窜石门之外，并从流迸，同以忧卒。赠黄门侍郎、天水郡开国公、食邑三千户。访以荒陬，无复藤城之榇；藏之秘府，空余竹简之书。婕妤懿淑天资，贤明神助。诗书为苑囿，捃拾得其菁华；翰墨为机杼，组织成其锦绣。年十三为才人，该通备于龙蛇，应卒逾于星火。先皇拨乱返正，除旧布新，救人疾苦，绍天明命。神龙元年，册为昭容。以韦氏侮弄国权，摇动皇极。贼臣递构，欲立爱女为储，爱女潜谋，欲以贼臣为党。昭容泣血极谏，扣心竭诚，乞降纶言，将除蔓草。先帝自存宽厚，为掩瑕疵，昭容觉事不行，计无所出。上之，请擿伏而理，言且莫从；中之，请辞位而退，制未之许；次之，请落发而出，卒为挫；下之，请饮鸠而死，几至颠坠。先帝惜其才用，憨以坚贞，广求入腠之医，綫救悬丝之命，屡移朏魄，始就痊平。表请退为婕妤，再三方许。暨宫车晏驾，土宇衔哀。政出后宫，思屠害黎庶；事连外戚，欲倾覆宗社。皇太子冲规参圣，上智伐谋，既先天不违，亦后天斯应，拯皇基于倾覆，安帝道于艰虞。昭容居危以安，处险而泰。且陪清禁，委运于乾坤之间；遽冒铦锋，亡身于仓卒之际。时春秋四十七。皇鉴昭临，圣慈珍悼，爰造制命，礼葬赠官。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词旨绸缪。以大唐景云元年八月二十四日，于雍州咸阳县茂道乡洪渎原，礼也。龟龙八卦，与红颜而并销；金石五声，随白骨而俱葬。其词曰：巨阀鸿勋，长源远系，冠冕交袭，公侯相继。爰诞贤明，是光锋锐，宫闱以得，若合符契。其—。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莹，千年万岁，椒花颂声。其二。

景龙四年（）六月二十日深夜，开元盛世的缔造者李隆基发动政变，铲除了弄权的中宗韦皇后一党，唐睿宗李旦登上了皇位，改元景云，是为唐隆政变，上官婉儿就在这场政治斗争中不幸殒命。

两个月后，睿宗皇帝李旦下令为上官婉儿举办了葬礼，这方墓志也随之下葬。而它的出土透露了一些极为有效的信息。

墓中出土的陶俑

《旧唐书》本传云：“及韦庶人败，婉儿亦斩于旗下”，《资治通鉴》的说法也与其基本一致“及隆基入宫，昭容执烛帅宫人迎之，以制草示刘幽求。幽求为之言，隆基不许，斩于旗下”。

由史书可知，作为中宗朝的权势人物，受韦皇后牵连的上官婉儿是被李隆基有意杀害的。

然而墓志却说：“以韦氏侮弄国权，摇动皇极......昭容泣血极谏，扣心竭诚，乞降纶言，将除蔓草......”中宗上台之后为了巩固其统治地位，放任韦后、安乐公主势力，婉儿劝谏中宗，甚至以死相要。

结果婉儿在这场政治斗争中失败，最终由昭容降级为婕妤。由此可知，“忠心奉上”的上官婉儿与韦皇后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并非韦氏同党。

墓志铭局部

此外，墓志中对于上官婉儿的死因表达的十分隐晦。墓志载：“昭容居危以安，处险而泰。且陪清禁，委运于乾坤之间；遽冒铦锋，亡身于仓卒之际”，虽然明确表示其死实属无辜，但也略去了史书中记载的上官婉儿为李隆基所杀的史实。

墓志的最后还说明，朝廷在其死后，按照礼制对其进行安葬，可谓哀荣备至，“皇鉴昭临，圣慈轸悼，爰造制命，礼葬赠官”。

电视剧《武则天秘事》中的上官婉儿

此外由“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匹，遣使吊祭，词旨稠缪。”也可看出墓志毫不避讳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的亲密关系。后来有学者推测也许是因为其与太平公主走得太近，引起李隆基的猜忌，最终被杀。

仅从墓志的记载可知，与旧、新《唐书》上官婉儿传相对比，墓志中上官婉儿的形象截然相反，此时官方对上官婉儿评价非常正面，“光前绝后，千载其一”。墓志中上官婉儿的形象很是美好，德才兼备，忠心奉上，无辜受难。

生前身后终是政治的牺牲品

既然韦后、安乐公主与上官婉儿同样都在唐隆政变中被李隆基处死，为何前两者在死后被“贬为庶人，降级安葬”，官方态度反差如此之大呢？

根本原因在于婉儿曾与太平公主合谋，于遗制中引“相王旦参谋政事”，立有拥戴之功。因此通过唐隆政变登上皇位的李旦，并没有忘记上官婉儿这位盟友，不仅以礼葬了她，还对做出了极高的评价。

电视剧《武则天秘事》中的上官婉儿

既然同属一个阵营，李隆基为什么要置上官婉儿于死地？

上官婉儿十三岁被武则天擢为才人，之后一直在女皇身边做“秘书”，身为女性却能靠近权力中心、左右朝政，对于李隆基来讲并不能容忍。

唐隆政变后，韦武集团覆灭，李旦登上帝位，相王集团与韦武集团的矛盾必然会转化为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之间的矛盾，而上官婉儿又和太平公主一同长大，关系非同寻常。

为了减少一个政治上的竞争对手，李隆基对上官婉儿的态度肯定是“必欲除之而后安”。

墓中出土的陶俑

死于李隆基之手的上官婉儿，被朝廷大加礼葬，并未顾及贵为皇太子的李隆基的感受，这显然少不了太平公主对睿宗的游说之功，其背后隐藏的正是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之间的权力较量。

即便是在上官婉儿去世后，太平公主依然借好友之死，与李隆基展开博弈。这点在出土的墓志中便可看出：墓志的标题为“大唐故婕妤上官氏墓志铭并序”，但志盖却为“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

上官婉儿墓志盖

“昭容”是唐代宫廷中女官的称号，在皇帝“九嫔”中排名第二，正二品阶，而“婕妤”只是正三品。因此，上官婉儿最初是以本官婕妤身份下葬的，而志盖显然是官方追赠的产物。

此外，太平公主还命人收集她的遗作编纂为二十卷的《上官昭容文集》，对她大加称赞。

后来的事想必大家都已知晓：延和元年（）八月唐睿宗传位于太子李隆基，次年（年）七月，太平公主就因谋逆被赐死。同时李隆基还下令平毁驸马武攸暨墓，为的就是让太平公主死无葬身之地。

而已经死去的上官婉儿必然不能逃脱太平公主叛党的命运。当年，工作人员在发掘过程中及发现墓葬的北半部分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顶部已完全塌掉，四面砖墙最高处仅余1.3米，墁地砖被揭的一块不剩，原本墓室西部棺床的位置被彻底铲平，墓室里没有一件随葬器物，棺椁和墓主人的遗骨不翼而飞，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官方的破坏行为。

墓室被损毁的第四、五天井

作为权力斗争的参与者和牺牲品的上官婉儿，既然已经为此付出了卿卿性命，又何惜身后的一座墓？

因此不难推测，官方在毁武攸暨墓的同时，也摧毁附近的上官婉儿的墓葬。可以说，唐玄宗毁的是上官婉儿的墓，打的却是太平公主的脸。

虽然中国有着漫长的历史书写传统，但能够“有幸”进入史传的女性除了嫔妃与列女这两类人物之外，几乎屈指可数。

这些传记也大都充斥着格式化的套语，索然无味。但上官婉儿作为其中绝少的异数，生平轶事在其生前身后，不乏文士史家的评议论甚至稍加演绎。

正是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轶事，构成了世人眼中上官婉儿。而上官婉儿墓志则为读者观众呈现了与史传文本形成的不同情境，也丰富我们对中宗时代及上官婉儿本人生平复杂性的认识。